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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浪荡子到剧作家,他写出了我们最深的困境与绝望 | 尤金·奥尼尔诞辰130周年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新京报书评周刊 Author 宫子

昨天,也就是10月16日,是著名剧作家、193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尤金·奥尼尔130周年的诞辰。


他一生擅写挣扎在崩溃边缘的情绪、几近疯狂失控的人物,以及充满无望的日常生活。丧,似乎成了描摹当代生活处境的关键词之一。但“丧”从来都不是一个新的发明。在奥尼尔的剧作中,这种日常的挣扎与困境是一种更刚强的绝望,甚至最后在其中能读到力量。


尤金·奥尼尔(1888-1953) 被称为美国现代戏剧之父。一生共4次获普利策奖(1920,1922,1928,1957),1936年因他“剧作中所表现出的力量、热忱和深挚的感情,完全符合悲剧的原始概念”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擅长写悲剧,认为在他的时代“毫不协调、支离破碎、没有信仰的节奏”,努力发掘人的欲望及失意的根源。代表作有《天边外》、《毛猿》、《榆树下的愿望》、《长夜漫漫路迢迢》等。


“我的戏剧,实际上传达的是人类希望的重要性——哪怕是最无望的希望……因为在内心深处我们都知道,从逻辑上说,我们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个无望的希望——还知道由于残酷的命运,我们不能实现梦想。但我们也知道,没有希望就没有人生,所以只要我们还剩一口气也要继续追求我们的梦想……”尤金·奥尼尔在信件中如此描述自己的戏剧创作。


我们不难发现,奥尼尔的创作写的最多的是他的个人经验,但这个一辈子写自己的人,却获得了最深的共鸣。或许是因为,人类的希望与绝望归根结底都是共通的。



撰文  |  宫子


为什么说奥尼尔如此重要?


在中国,尤金·奥尼尔有些被淡忘,人们记得他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却对他的戏剧渐渐陌生。影视戏剧学院里有他的画像与雕塑,以此纪念他对戏剧的独特贡献,然而在戏剧中,论及荒诞人们会想到贝克特和科克托,论及表现主义会想到布莱希特和霍普特曼,论现实会想到易卜生和田纳西·威廉斯……再加上光彩陆离的现代剧本,留给奥尼尔的空间已经不多。


换句话说,尤金·奥尼尔的才华并不迷人,他喜欢在剧本中大段大段地描写场景氛围,人物基本来自个人生活,具有明显的自传倾向。读他的剧本基本就等于读他的一生,而他对政治、哲学和社会运动的思考就存在于这些人物的形象中,使得他的剧本无论何时都不会让读者感到愉悦。


《长夜漫漫路迢迢》

作者:  (美) 尤金·奥尼尔 

译者: 乔志高 

版本: 猫头鹰文化·四川文艺出版社  2017年5月


难以令人愉悦。这正是尤金·奥尼尔的贡献,他的戏剧让观众必须抱着一颗严肃的心去欣赏,“在尤金·奥尼尔之前,美国只有剧院;尤金·奥尼尔之后,美国才有戏剧”(语出美国戏剧评论家约翰·加斯纳 ),他让戏剧不再是赚票房的商业演出和娱乐活动,而处处与人生的困境与绝望相关。

 

《长夜漫漫路迢迢》是尤金·奥尼尔的代表作品,他在人生的最后时期写下了这本剧作,并在身后成为戏剧史上的经典。然而,这本戏剧读起来的感觉有些奇怪,人们无法否认蕴含在其中的痛苦和富有震撼力的情绪,但它看上去太像(或者说简直就是)作者本人的自传,没有戏剧性的额外情节。“奥尼尔的软肋太明显,根本无需深究”,哈罗德·布鲁姆在谈到这出戏剧时写道,“他的修辞缺乏激情,缺乏叶芝所谓的‘言辞之美与欢欣’,这在大剧作家里算是很罕见。这倒让评注家犯难了,因为他那些有关美国、自己的作品和人类境况的观点实在太难阐释”。


对于提倡文本分析的“新批评派”学者布鲁姆来说,分析奥尼尔的戏剧的确是个难题。假如只是阅读文本而不进入剧院的话,很难被奥尼尔的作品真正触动。奥尼尔的戏剧已经成为了检验演员的试金石,那些角色绝非普通演员所能承担,想想《长夜漫漫路迢迢》中那些复杂而沉重的人物情感,那些发自内心深处的绝望与痛苦,单单是台词功底和表演技巧很难将它们完美地呈现出来。


《奥尼尔剧作选》

译者:欧阳基

版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7年4月


如同奥尼尔自己所说,“一个剧本只有通过感同身受、如实坦诚、扎扎实实的表演,只有通过一番真正的‘自我展现’,它才能真正地实现自己的意义,或者说它才算是真正地存在过。”(尤金·奥尼尔《演员的过错?》)“真正的自我展现”,这不仅是奥尼尔对演员的要求,也同样是他创作剧本的激情所在。


夜晚的迷雾,压抑的石墙……几乎在每一本戏剧中都能看到奥尼尔自身经历的影子。他真实地表现着自我,只是,由于奥尼尔本人的经历过于坎坷,他所遭遇的不幸又是如此难解,以至于这些真实情绪在戏剧中显得朦胧难辨。酗酒让他潜入社会的各个阶层,肺结核让他决心开始搞剧本创作,母亲的毒瘾和兄弟的放荡让他从小就变得孤独……生活如同毒液,不断摧残着他,而他把这些变成了养料,在通向黑夜的道路上灌溉出一排悲剧之花。


从浪荡子到剧作家,这条道路对奥尼尔来说十分曲折。

 

不该存在的孩子

                         

 1888年10月16日,奥尼尔在曼哈顿的一家旅馆出生。但准确来说,降生的并不是一个名叫“尤金·奥尼尔”的孩子,而是父亲为了缓和家庭气氛、挽救职业生涯而掏出来的一个实验性解决方案。“我本来就不应该存在”——尤金·奥尼尔多次用这种方式形容自己。


尤金·奥尼尔的父母一共生育了三个儿子。老大吉米,老二埃德蒙,以及老三奥尼尔。埃德蒙18个月大的时候,奥尼尔的父亲正在科罗拉多州巡演(他终身都在扮演《基督山伯爵》中的埃德蒙·唐泰斯,所以也难怪他给儿子取了相似的名字),妻子埃拉也跟在丈夫身边,纽约的家里只剩下了外婆和两个孩子。当时的吉米患上了麻疹,家里人坚决不让他走进婴儿的房间。但吉米还是走到了弟弟的房间里,把麻疹传染给了只有18个月大的婴儿(在尤金·奥尼尔长大后,也是他教弟弟去妓院)。埃德蒙夭折后,母亲埃拉永远都没有原谅吉米,在她眼里,这个儿子就是杀害次子的凶手。


童年时的尤金·奥尼尔


自此母亲沉溺于悲痛,父亲认为只需要再创造一个孩子就能弥补上一个孩子夭折的记忆,让家庭生活恢复正常。尤金·奥尼尔便如此“被出生”了——在生育期间,又一项灾难发生了,为了解决埃拉怀孕期间的痛苦,医生给她注射了大剂量的吗啡,埃拉从此染上毒瘾并陷入精神失常的边缘。

 

瞧,这就是尤金·奥尼尔出生后的家庭环境:母亲染上毒瘾,有些精神失常,心里总是念念不忘死去的埃德蒙——直到25年后,护士们在照料她时,她呓语的依然是这个名字。


父亲的演艺事业下滑,这个只能参演《基督山伯爵》的父亲让尤金·奥尼尔感到不屑,也让他人生早期对戏剧充满蔑视。但父亲的酗酒习惯倒是让尤金·奥尼尔继承了过去。哥哥吉米,一个花天酒地的小混混,致力于把弟弟带上相同的道路。而且在他眼里,正是因为要生育尤金·奥尼尔,才让母亲染上了毒瘾,所以他也时常在弟弟身上寻求报复。“跟着我,学坏很容易”。多年后他还在吹嘘自己在弟弟身上所做的事情。

 

 从左至右分别为尤金·奥尼尔,哥哥吉米,父亲詹姆斯·奥尼尔。

令人惊讶的是,在尤金·奥尼尔死后,医生的尸检显示,虽然长期酗酒,但奥尼尔的肝脏十分完好。奥尼尔患上的疾病是“小脑细胞退化”,导致作家语言迟钝。晚年的奥尼尔长期在这种困扰中创作。

 

在这样的环境里,尤金·奥尼尔很快学会了三样东西来麻醉自己:阅读,酗酒和性交。还不到20岁的奥尼尔经常从早到晚喝个烂醉。由于在14岁的时候就目睹了母亲毒瘾发作差点自杀的一幕,来自爱尔兰天主教家庭的尤金·奥尼尔不再相信宗教的任何意义,“如果真有上帝的话,让他一拳把我打死啊!”,在18岁的时候,他冲着天花板大喊。

 

被开除的学生,二流的诗人,蹩脚的记者

 

1906年,尤金·奥尼尔进入了普林斯顿大学。他在那里获得了一个外号EGO(即“ego”,弗洛伊德派术语,意为“自我”),因为他总是在任何场合都使用自己的全名Eugene Gladstone O’Neill。在大学的第一个学期他或许还相对安静,不同传记对此的描述稍有不同,《四幕人生》里把这个宁静的第一学期视为尚在摸索酒吧和妓院的过程,而《戏剧之子》中则更倾向于积极的一面,认为刚进入大学的尤金·奥尼尔在学业上展示出了天赋。


《尤金·奥尼尔:四幕人生》

作者:(美)罗伯特·道林

译者:许诗焱

版本:南京大学出版社 2018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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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尼尔在语言学方面的确是有天赋的,他吊儿郎当地上课,最后还是毫无压力地通过了英语、法语、拉丁语三门考试。这让尤奥尼尔更不把学业放在眼里,他越来越多地玩乐,跑到纽约度周末和女孩通宵,放浪形骸。当时在普林斯顿,其他大学生会在自己的房间上挂两个网球拍,在墙上贴着展示普林斯顿大学光辉历史的校旗与海报,而尤金·奥尼尔的房间是这样的——“装饰着渔夫网,挂着软木渔浮和各类纪念品……女演员的拖鞋、长筒袜、胸罩、节目单、海报、穿紧身衣的合唱队女孩的照片……还有一手牌,是一副同花顺。他在这些东西当中竟然还挂了几个避孕套——看上去像是他用过的。挺吓人的。”

 

一年后,尤金·奥尼尔被普林斯顿大学扫地出门。


《尤金·奥尼尔传:戏剧之子》

作者:(美)路易斯·谢弗

译者:张生珍 陈文

版本:商务印书馆 2018年6月

 

家里人对奥尼尔丧失了希望,父亲给他找了一份物资公司的秘书工作,奥尼尔漫不经心地应付差事,继续在酒吧和妓院厮混。后来他自作主张辞掉工作,开始和一堆画家、插画家混在一起写诗。这时他遇上了第一任妻子凯瑟琳·简金斯(她的父亲也是个酒鬼),凯瑟琳怀孕后,奥尼尔背着父母和她结婚。父母知道后大发雷霆,立刻把尤金打包送到了洪都拉斯,让他去南美洲淘金。


这段人生对奥尼尔来说一片混乱,传记作者道林将此称为尤金·奥尼尔的“大低迷阶段”。这期间他还坚持写诗,不过奥尼尔的诗歌天赋并没有他自我以为的那么好,甚至读来有些蹩脚。之后,洪都拉斯闹起了革命。奥尼尔又到了南美洲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淘金”——他抵达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把当地妓院逛了个遍,顺便去郊外看色情片,他基本不喝水,渴了就喝酒,有钱的时候喝苦艾酒、没钱的时候喝啤酒,这并不妨碍他把周围的环境称为“疯人院”。


在阿根廷淘金失败后,他又回到了纽约,做了6周的水手,他把这段经历视为一生中最骄傲的事情。他和凯瑟琳离了婚。他的父亲想方设法给他物色了一份演员的工作,打算让他子承父业,结果奥尼尔的演技烂到爆表,几乎毁掉了所有的演出,每天喝的烂醉跑到舞台上。


二流的诗人、最烂的演员,看起来尤金·奥尼尔的文艺生涯已经走到了尽头。

 

1906年10月16日,尤金·奥尼尔(左)在去往洪都拉斯的船上。当天正好是他的生日。


之后的奥尼尔在《新伦敦电讯报》干起了记者。在诗歌和剧场中一塌糊涂的奥尼尔似乎把报纸当成了文学创作的发泄场——结果仍是一塌糊涂。“要是让尤金报道一场火灾,他肯定会写成‘死亡颂’”。有一次,新闻编辑把他派去警察局写个调查报道,奥尼尔花费了很大的力气写房间里的味道、地上鲜血的形状,然而他既没有写受害者的名字,也没有写受害者和凶手间的关系,甚至连受伤的女士究竟是死了还是出院了都没有搞清楚。编辑拿到他的稿子后,几乎被气疯了。


另外一个记者专门写了一篇文章《世界上最差劲的记者》,来形容尤金·奥尼尔的工作状态:这个人整天坐在打字机前,像尊佛一样沉思着,字也不打一个,什么都不做,一夜又一夜,一周又一周,抽着烟,做着梦。


看起来,奥尼尔就要在“大低迷状态”中浑浑噩噩地度过余生。


一个永远写自己的人,却得到了最深的共鸣


不过,一场灾难却解救了他。


1912年,奥尼尔患上了肺结核。患上了肺结核的奥尼尔被家人送到了疗养院,在疗养院的病床上,奥尼尔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他的病不重,很快就治好了,但他得以远离了酒吧和妓院,不再成天烂醉,在医生和护士的照料下还感受到了久违的爱与温暖。他在疗养院里见到了最纯真的人,那里没有教他鬼混的哥哥,神经质的母亲和喧闹的环境,他在这里与医护人员建立了良好的友谊。


“你对我真好,我一定要做什么事情报答你。”在与护士小姐道别时,奥尼尔说道。“你能为我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回归你的信仰”。听到这句回答后,奥尼尔一言不发。

 

奥尼尔和他的第二任妻子艾格尼丝。

 

疗养院里的空闲时光,也让奥尼尔找到了在文学创作中的真正信仰。他在治疗时期阅读了大量书籍,其中包括一大批爱尔兰剧作家,辛格、叶芝、格雷戈里夫人、萧伯纳,还有易卜生、莪默·伽亚谟、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最后,他在瑞典剧作家斯特林堡身上找到了寻觅已久的东西。斯特林堡在剧作中描绘的处于疯狂边缘的精神状态和人物的痛苦,在奥尼尔看来正是人生的真相。


“1913年至1914年的冬天,我开始写作。在我读到的所有剧本中,是斯特林堡的作品第一次让我看到了现代戏剧的模样,也是他的剧本第一次让我产生了亲自创作戏剧的冲动”,22年后,在尤金·奥尼尔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他在获奖致辞中特别感谢了这位作家,“从那时起,我便立下雄心壮志,要跟随他天才的脚步,将我的才能发挥到极致,并坚持不忘初心”。


他在此之前从没有尝试过剧本写作,由于家庭原因,他对父亲的戏剧活动也瞧不上。但命运让他遇见了斯特林堡,激发了剧本创作在他内心的活力,而且,时机也恰到好处。出院后的奥尼尔正式投入了剧本写作,这个时候,他之前二十多年的游荡经历,作为宝贵的财富喷发了出来。


家庭经历让他足以写出深邃的痛苦,漂泊的社会经历让他能够轻松地驾驭社会底层的题材,水手生涯让他在小环境中看到了各种社会问题的折射——没有什么比这更适合剧本创作的了。这些毒液终于从他的体内绽放出来,让他写出了一部又一部反应美国社会现实的剧本。


《戴面具的生活》

作者:(美)尤金·奥尼尔

译者:肖舒  高颖欣

版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15年3月


丰富的人生经历在尤金·奥尼尔的戏剧中信手拈来,第一部正式公演的剧本《天边外》马上就获得了《纽约时报》的好评,并让尤金·奥尼尔获得了两年后的普利策奖。但家庭和压抑的个人经历并没有因成功而消散,患有神经病和毒瘾的母亲,哥哥认识的浪荡女人,他在酒吧里的朋友,关系复杂的父亲,仍在纠缠着他的身心……在塑造人物形象时,这些自传体的情感始终是奥尼尔剧作中最难解也最具悲剧性的部分。


正是奥尼尔,将这种严肃的悲剧性和对人性的思考带入了“娱乐至上”的美国。一个永远写自传的剧作家,却让观众从人物中产生了最深的情感共鸣。


奥尼尔写作《长夜漫漫路迢迢》 时的居所。


晚年,他写出了经典剧本《月照不幸人》和《长夜漫漫路迢迢》,在这几个剧本中他彻底描述了自己的一生。因为过于剖析自我,奥尼尔并不想让观众看到《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这本剧作,生前,他和兰登书屋签订了协议,指明《长夜漫漫路迢迢》要等到他去世25年后才能出版。


戏剧几乎写尽了奥尼尔人生中所有的痛苦和心血,“他在天黑时走出书房,憔悴不堪,有时甚至在哭泣,跟他早晨进书房时相比,看起来老了整整十岁”。在奥尼尔身上,我们说不清这些生活的毒液究竟是灌溉了他,还是摧残了他。而这些戏剧却会永远留下来,如无色无香的暗花,扎根于人类最绝望的灵魂中。





本文由新京报授权转载。撰文:宫子;编辑: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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